她想起当初陆焉的话来:“建安十一年时,她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奔赴邺城,但途经洛水时,忽然觉得进退两难,竟在此投水自尽。”
从洛川到邺城,百里还差不多,哪里会“千里迢迢”?
问出来的话,却变成了:“可是……洛川与邺城,隔得这样近,阿洛她……她只管等到世子回来便可,又怎会进退两难,竟至于投身洛水?”
“你也听出来了对不对?”
曹植冷笑一声,漆黑的眼珠之中,渐渐蒙上了雾气:“是啊,大兄跟随阿父去西征乌桓,可是我还在邺城!阿洛若是真在袁府中受到了责难,若是偷偷来找我,至少我也可以帮她安顿在一个清静的所在,大不了我暂时不去找她便是!她又何必‘走投无路’,只能投身洛水?”
说到最后几个字时,不觉已带上了沙哑之音,连喉咙都似乎哽住了,扭头叫道:“阿卫!你来讲!”
贯卫?
这一个小黄门,他知道些什么?
似乎是这时候才注意到,这个面貌清秀,先前还有些胆怯的小黄门,不知在什么时候,已经有了些微的变化。
若说有什么异常之处,大概是他太镇定,太冷静。
曹植此时正在讲述之事,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秘闻。所涉及之人,一个是如今几乎可以等同太子般尊贵,将来也会是这天下最为尊贵之人的曹丕,另一个则是与太子相比毫不逊色、曹操最为宠爱的儿子平原侯曹植,而在一旁聆听的人,正是魏王世子妃。
可是他却始终保持了同样沉默不变的表情,似乎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一般。这与那个在宫门处守候着,跑起来还有些怯意的小黄门,几乎是两个人。
到底哪一个才是他?
“奴婢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宦官。”
他开口便是令织成又是一惊,而他坦然地抬起头来,面上既无羞惭,也无忐忑,有的只是一种早已平息的冷静:
“奴婢是为了甄女郎,才成为宦官的。”
甄女郎三字一出口,织成本能的背上一紧,但随即反应过来:这个甄女郎,指的应该是甄洛,而不是她这个冒牌货甄宓。
“奴婢也不是本地人,奴婢的祖籍,是柳城的汉人。而贯老祖籍也是幽州,说起来只不过奴婢家中刚好姓贯,便攀上了一个贯氏旁支罢了。奴婢,并不是贯老的亲生侄子。后来入宫为小黄门,能得到叔父的青眼,不过是因为平原侯罢了。”
这到底是什么关系?
织成模糊之中,又渐渐有些明白,贯卫并不是贯休真正的侄儿,只是因为同姓一个贯氏,而贯氏在此时也不算什么名门大族,旁支嫡支的分别都并不是很重要。所以贯休认贯卫为侄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曹植暗中的请托。但……恐怕跟贯卫自己,也有几分关联。眼前的贯卫,清秀之中有一种锐利之气,从这一点来说,竟与那面目和善似邻家老翁的贯休有几分相似。分明后者那样和善,却也竟然会有这样的锐利。那和善的外表下,应该也有着绝决的手段和行事罢?是否正因为此,他才会欣赏贯卫呢?否则单只一个贯姓,又或是因了曹植,也不至于让他竟愿意让这个贯姓的年轻小黄门,成为他所认可的“亲生”侄子。
还有柳城……柳城好象正是乌桓塌顿单于所谓的“王都”啊……那么……
“奴婢在柳城时,遇到了甄女郎。”
如同蓦地轰隆隆一阵巨响,从脑门上滚过一串惊雷,织成这次是真的惊得坐直了身子,一霎不霎地看向贯卫,一个念头也猛地冒出来:
原来甄洛也去过柳城!
千里迢迢……
陆焉这四个字的注脚,原来在此!
“建安十一年春,奴婢还是柳城街上,一个挑篮卖胡饼的小贩。父亡母病,全靠着每天卖出的这两篮胡饼养家糊口,还要为阿母延医服药,日子过得着实艰难。”
贯卫的话语,遥远而陈旧,仿佛是击打被褥时蓬起的那些尘埃和飞灰,迎着暗金烟紫的光线,纷乱地飞舞:
“当时蹋顿已在白狼山败亡,被魏王麾下的张辽将军斩于马下,乌桓部众群龙无首,溃不成军,魏王大军一举占据了柳城。袁熙兄弟逃往辽西公孙康处,柳城终于成为了魏王的地盘。
但当时挑着两只篮子卖胡饼的奴婢我,只知道乌桓人大部分都逃了,虽然汉人们一个也没有走,留了下来,那也是因为无处可去。想想,若是有处可去,当初何必要呆在乌桓人的地盘呢?魏王,那时还是丞相呢,他的大军也需要补给,且刚刚在白狼山血战过,虽然尽力地约束军纪,不至于有烧杀掳掠之事,但是抢上我那两篮胡饼,又有什么大不了的?何况我们长期生活于柳城,在他们的心中,根本不能与中原的汉人相提并论。当时只是一队士卒横冲直撞地经过,我的两只篮子便不知怎的被撞落在地,无数双手抢掠而过,篮中便空空如也,一只胡饼也不曾剩下,连我都被撞了个趔趄,重重地摔倒在尘土里。”
贯卫的声音平平,听不出当时的情绪,然而他如今年纪不大,建安十一年的时候想必只是一个幼童,在另一个时空还只是上小学的年纪,却不得不承受生活的狰狞:
“我想到阿母的药钱就此没了,昨日因卖的胡饼不多,本就没有钱去买药,今日索性是连本钱都蚀了,只怕明日也无法买药,要是阿母的病就此恶化,留下我一个人,可怎么是好?心中又害怕又伤心,不由得坐在那里哭起来。哭了很久很久,行人只是匆匆地跑过,没有一个人敢来管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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