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年前那一场浩劫的血光再一次蒙蔽了双眼，他只看得见粘稠的血，只听得见亲人绝望痛苦的求救声，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，甚至害怕得站不起来，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的哭声尖叫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小，突然一滴水落在脸上。十五岁的少年地站在了一片尸体上，无垠的恨意在心中疯狂滋生，直至吞噬脑中所有的念头。
刺眼的天光明晃晃地照着自己的脸，封香动了一动，起身的动作拉扯了脖子上的刀伤，药物渗入肌理传来的钝痛将混沌的灵台拉回现实。入眼的是一间简单干净的屋舍，只有一些必要的家具，而他正半躺在榻上，脖颈上的血浸红了半身的衣物，也没个人给他换换。
这时方时翎推门进来，他身上绑着绷带，左襟垂在一边，似是也负了伤。看见封香醒了只是挑了挑眉，将手里的一个信封和信纸放在桌上。
昨晚封方二人前脚从窗户逃出去，官兵后脚就闯进了房间，只看见一具尸体和一个奄奄一息的书生。将那书生弄醒后又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唯唯诺诺不知所云，后来官兵在窗台上发现了血迹，便循着血一路追去，在街上的大肆搜查惊动了七王爷，立刻派人抢先在街上截住他俩，暂时安置到这别院。
“你回去还是得叫个郎中看看。”方时翎将床头干净衣物递给他。封香脖子上那一刀正砍在要害，若非随身带着九转生肌丹，怕是昨夜血已经流干净了。
封香喉头有些干哑，咳了几下低声骂道：“死的死伤的伤，回来既没个递水的也没个换衣服的。”
听他还会骂人，时翎倒放下了一半心。结识这么多年，不管事情糟到如何境地，只要封香还有力气讽上两句，便知他心里是有定数。拿起桌上的信封和信纸，扬了扬，“已差人查了昨天那女人的身份。
“她当时的花名叫青珑，本名是唐明鸢，蜀中人，事发前日才被‘卖到’拈花楼。据老鸨的说法，卖家自称是她哥哥，但是手上皮肤光滑细腻，谈吐也不俗，不像是出身在穷苦人家，听口音也不是本地的。”时翎读完了信，继续说道，“……你不在江湖上走动可能不知道，唐明鸢有几分名气，传言她父亲出自唐门，母亲原是五毒教的圣女，各自叛门私奔后诞下了她。远在蜀中活动的她竟能知道你名字，应当背后还有个人指点。昨天那张脸是她易容之后的面具，这才是她原本的长相。”
一张女子画像伸到了封香眼前，不过双十，容貌清丽，毫不似昨日那惑人之妖媚，乌发上挽着个簪子，有一对玲珑的猫眼，嘴角含笑，似是讥诮。
“这是托人要来的唐明鸢画像，”时翎说着握紧了拳头，“……昨天就坐在身边，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。”
封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床榻，像是要把那人刻进脑子里一般看着画像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，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？”
“午时一刻。”
“怎么睡了那么久，”他迅速将画像收好，“我得回去了，你自己小心养伤。”
时翎点点头，复又叫住他：“封香，七王爷传话让暂时不要有动静，有事等避过这段时间再说。”封香定睛看了他片刻，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表示明白，便转身离去。
封香急急地往家赶，以往半夜出去都是等素心睡下才走的，这次一声招呼没打就整天未归，这丫头不知道还要怎么闹。他进了城后才拐了个弯，就被一个经常来香斋买东西的大婶拽住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。
“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才冒出来，素心都快急哭了你快去看看吧。不是大婶要说你，你这也太不知轻重了，留你妹妹一个人在家连个音讯都没有，有你这么办事的？你知不知道昨天湖边那个窑子出了命案吗？玩心再重也不能这样胡来，万一出点事要你妹妹一个人怎么办？唉这么冷的天，你这孩子怎么穿这么单薄，不冷呐？我说你别走啊，我还没说完呐！”
“大婶，我错了，我再也不去窑子了，大婶，我衣服要扯坏了。”
封香赶回香斋的时候，连店都没开，屋子里也没有素心的身影，想必是出去找他两人错开了。他便掉头再去寻，走到西湖边上的时候，远远便看见一个白衣的女孩子坐在湖畔的石凳上，望着湖发怔，脸上还挂着水珠。
“嚯，谁家的姑娘，多大了还哭鼻子？”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。素心一惊，回头便看到眉眼温柔的封香，才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，她气急地拿拳头打他：“你还有心思开玩笑！你有事不回来跟我说一声不行吗，你要做什么我几时拦过你呀！”
封香只是赔笑着受着这一拳，素心自小就是端庄文静的，平日里再生气她也只是不说话，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是真生气了。
素心断断续续地发泄着：“昨天晚上拈花楼出了命案你知不知道，你也不告诉我去了哪里，我好害怕，我怕……爹、爹和娘都不在了，家里人都不在了，要是你……要是你……我该怎么办……”
“傻丫头乱想什么呢。”
“以前在家里那么多哥哥姐姐，我就跟着你玩，那时候你什么都跟我说。现在呢，现在我根本不知道你每天在想什么，你晚上经常要出去，天快亮了才回来，有时候身上还有很重的血腥气，就像现在也是……你天天都有那么多心事……在家的时候你制香的手艺就比我要好，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制香过日子……你不让我制九杳，不让我做得太好，我都能理解，可是你做的那些融了奇奇怪怪草药的香都用去哪里了……我真的怕啊……”
素心哭得伤心，封香只能沉默着轻轻拍她，答不上一句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将妹妹保护得很好，所有风险他都能早一步扛下，却不知道，妹妹心里最大的伤口竟然是自己带来的。当年在父母墓碑前立誓，一则为全族人复仇，二则倾尽全力保妹妹一生无忧平安，而今却是一件都没做到……
封香不发一言。
九年来，那些惨叫声和流血的脸每夜都在梦里出现，根本无法安心入睡，怎么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安心过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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